楊學彥
《紅樓夢》第三回“林黛玉進賈府”一節,有一個人物貫穿了文章的始終,成為整篇文章的一個線索人物。這個人就是賈府的“老祖宗”--賈母。作者為什么要這樣安排呢?其匠心何在?細細研讀,頗有讓人咀嚼之處。
一,是刻畫其他人物的需要。
王熙鳳的逢迎拍馬需要賈母在。我們看看王熙鳳的“出場”就知道了。賈母一語未了,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,說:“我來遲了,不曾迎接遠客!”黛玉納罕道:“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,恭肅嚴整如此,這來者系誰,這樣放誕無禮?”心下想時,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。……黛玉連忙起身接見。賈母笑道:“你不認得他。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,南省俗謂作‘辣子’你只叫他‘鳳辣子’就是了。”……黛玉雖不識,也曾聽見母親說過,大舅賈赦之子賈璉,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, 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,學名王熙鳳。黛玉忙陪笑見禮,以“嫂”呼之。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, 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,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,因笑道:“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,我今兒才算見了!況且這通身的氣派,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,竟是個嫡親的孫女, 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。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,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!”說著,便用帕拭淚。賈母笑道:“我才好了,你倒來招我。你妹妹遠路才來,身子又弱,也才勸住了,快再休提前話。”這熙鳳聽了,忙轉悲為喜道:“正是呢!我一見了妹妹,一心都在他身上了,又是喜歡,又是傷心,竟忘記了老祖宗。該打,該打!” 又忙攜黛玉之手, 問:“妹妹幾歲了?可也上過學?現吃什么藥?在這里不要想家,想要什么吃的、什么玩的,只管告訴我;丫頭老婆們不好了,也只管告訴我。”一面又問婆子們 : “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?帶了幾個人來?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,讓他們去歇歇。” 王熙鳳的這一番表演實在是逢迎拍馬的經典表演。這“放膽無理”的王熙鳳,由于平日在老祖宗面前的承歡應候,隨便說笑,隨意阿諛,才深得老祖宗的寵愛。老祖宗對她那戲謔式的介紹,正說明她是深得賈母寵愛的一個特殊人物。她對林黛玉的贊美完全是說給賈母聽的,同時也順便討好了幾個小姑子。她是多么善于察言觀色、機變逢迎、八面玲瓏啊!她的一哭一笑完全是根據老祖宗的臉色和心情而隨機應變的。這里,如果沒有老祖宗的在場,黛玉如此鮮明深刻的性格,恐怕難以表現出來。
林黛玉的小心謹慎需要賈母在。小說里兩次寫到林黛玉關于讀何書的回答,但前后的回答截然不同。為什么呢?原來在吃晚飯的時候,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。黛玉道:“只剛念了《四書》。”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。賈母道:“讀的是什么書,不過是認得兩個字,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!”也許,賈母說話無意,但聰明靈慧而又多愁善感、細心多疑的林黛玉卻聽之有心。她一走進賈府,就要“步步留心,時時在意,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,多行一步路,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。”這兒聽賈母這么一說,就覺得自己的回答有些失口,完全不符合外婆的思想。因此,當寶玉問她“妹妹可曾讀書”時,黛玉便道:“不曾讀,只上了一年學,些須認得幾個字。”黛玉的改口,是她性格的反映。她的謹言慎行,是她孤單的身世和寄人籬下處境的寫照。而這一切,惟有在賈母面前才表現得更深刻更透徹。
賈寶玉的任性癡狂(摔玉)需要賈母在。小說寫寶玉從廟里還愿回來,賈母因笑道:“外客未見,就脫了衣裳,還不去見你妹妹!”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……因笑道:“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。”賈母笑道:“可又是胡說,你又何曾見過他?”寶玉笑道:“雖然未曾見過他,然我看著面善,心里就算是舊相識,今日只作遠別重逢,亦未為不可。”賈母笑道:“更好,更好,若如此,更相和睦了。”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,又細細打量一番……又問黛玉:“可也有玉沒有?”眾人不解其語,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,故問我有也無,因答道:“我沒有那個。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,豈能人人有的。”寶玉聽了,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,摘下那玉,就狠命摔去,罵道:“什么罕物,連人之高低不擇,還說‘通靈’不‘通靈’呢!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!”嚇的眾人一擁爭去拾玉。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: “孽障!你生氣,要打罵人容易,何苦摔那命根子!”寶玉滿面淚痕泣道: “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,單我有,我說沒趣;如今來了這么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,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。”賈母忙哄他道:“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,因你姑媽去世時,舍不得你妹妹,無法處,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:一則全殉葬之禮,盡你妹妹之孝心;二則你姑媽之靈,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。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,不便自己夸張之意。你如今怎比得他?還不好生慎重帶上,仔細你娘知道了。”說著,便向丫鬟手中接來,親與他帶上。寶玉聽如此說,想一想大有情理,也就不生別論了。……當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。賈母說:“今將寶玉挪出來,同我在套間暖閣兒里,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里。等過了殘冬,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,另作一番安置罷。”寶玉道:“好祖宗,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,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。”賈母想了一想說:“也罷了。”這里不說寶玉“摔玉”所表現的叛逆性格和其深刻的思想意義,只就賈母如何對待這個“似傻如狂”“行為偏僻性乖張”的寶貝孫子的態度,就能想象得到:寶玉的任性癡狂、為所欲為完全是老祖宗平日寵愛嬌慣的結果。賈府上上下下、大大小小的人物,在老祖宗面前皆“斂聲屏氣,恭肅嚴整”,敢“放膽無理”的恐怕只有王熙鳳和賈寶玉了。而王熙鳳和賈寶玉被老祖宗寵愛還有所不同。王熙鳳是通過自己的逢迎拍馬邀寵而受寵,而賈寶玉是因為老祖宗的疼愛嬌慣從而受寵。王熙鳳的受寵是自己努力爭取的,賈寶玉的受寵是老祖宗心甘情愿拱手送來的。所以,賈寶玉是穩穩當當受寵,心安理得受寵;而王熙鳳是小心翼翼受寵,誠惶誠恐受寵。賈寶玉的受寵比王熙鳳的受寵更塌實,更自然,更無所顧及。也只有賈寶玉才敢在老祖宗面前說老祖宗不愛聽的話,做老祖宗不愛見的事。惟有他才敢摔掉那個“命根子”,惟有他才敢把那塊玉說成是“勞什子”。而賈母對此卻采取了乖哄的態度,唯寶玉高興是從。甚至連打人罵人都成了乖哄的條件。特別是賈母為了安慰賈寶玉,竟然不顧林黛玉的多心與忌諱,編造假話,說林黛玉本有的那塊玉隨她母親殉葬了。我們可以想象:林黛玉聽到這樣的話心里是什么滋味!這里看出了老祖宗在兩個孫子面前的偏愛之心。為了自己的寶貝孫子,連自己疼愛的外孫女也不顧及了,而且當著黛玉的面竟然說“你如今怎比得她?”這言下之意就是在告訴寶玉:你是何等的寶貝心肝,怎么能和她比呢?這個老祖宗就是這樣寵愛著寶玉,她不在場,寶玉能有這番精彩的表演嗎?
可見,作者為了生動深刻地刻畫這些人物,絕不能放走了這個老祖宗!
二,是表現賈府的排場與奢侈的需要。
《紅樓夢》第三回,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就是要通過林黛玉的眼睛寫出賈府的闊氣、排場與奢侈。而榮國府這個老祖宗--太夫人賈母,是祖輩碩果僅存的寶塔尖兒。從日常生活來看,晨昏定省,打牌看戲,觀花賞月,大筵小宴,有哪一個熱鬧場面,離得開這位老祖宗呢?賈府上下幾百口人,都圍繞者她轉。她一出來,總是鞍前馬后,前呼后擁,顯示了這個貴族之家、“詩禮簪纓之族”的無上威權。僅僅吃飯的一個場面,就概括描寫了她平素享受著怎樣的供奉: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,便是賈母的后院了。于是,進入后房門,已有多人在此伺候,見王夫人來了,方安設桌椅。賈珠之妻李氏捧飯,熙鳳安箸,王夫人進羹。賈母正面榻上獨坐,兩邊四張空椅,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,黛玉十分推讓。賈母笑道:“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。 你是客,原應如此坐的。”黛玉方告了座,坐了。賈母命王夫人坐了。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。迎春便坐右手第一,探春左第二,惜春右第二。旁邊丫鬟執著拂塵、漱盂、巾帕。李、鳳二人立于案旁布讓。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,卻連一聲咳嗽不聞。寂然飯畢,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。這氣勢,這氛圍,這禮節,無一不在表現這個膏粱錦繡之家的繁文縟節和奢侈榮華。而這一切,也只有老祖宗在場,才顯得更合理,更真實,才能把賈府的排場與奢侈寫到極致。
三,是眾多人物出場的需要。
《紅樓夢》第三回,是賈府眾多人物的第一次亮相。不但王熙鳳和賈寶玉這些重量級的人物要出場,其他人物也要登場。那么,讓誰把這些人物集中起來,使他們一一亮相呢?惟有賈母最合適。因為林黛玉進賈府,首先要拜見的人當然應該是賈母。所以,她得首先出場。其次,其他任何一個人物由她介紹給林黛玉也最合適。她的身份地位,她的輩分資格介紹任何人都有得天獨厚的優勢。其三,她作為賈府這個貴族之家無上威權的偶像,所有的人圍擁在她的周圍更顯得合情合理。她的周圍可以圍繞賈府的所有人,她的住所可以讓賈府的所有人出入。試設想:把賈母經常放在李紈,或者王熙鳳的住所,合適嗎?賈母必須在自己的住所接受上上下下的請安,也必須在自己的住所會見林黛玉,而其他人也只有到老祖宗這里見林黛玉才顯得理順情圓。因而,他們一個一個到老祖宗這里登場就再合適不過了。
綜上所述,作者讓賈母貫穿在這一回的始終,體現了小說構思的精巧和結構的嚴密,這也正是作者的匠心所在。
2005.3.24
參考材料:
李希凡《談談〈紅樓夢〉第三回的人物出場描寫》
作者郵箱: yz-59@126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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