鄧嗣明
具有多向性意蘊,是文學作品的審美特征之一。有人把文學意蘊稱之為“玄秘多幻的奧區”,也有人認為“任何作品都包含著某種難解的未知的‘謎’,這就是作品的內在意蘊”(郭外岑《中國文藝本體結構論》)。這里所說的“奧區”和“謎”,從很大程度上說,是意蘊具有多層性內涵和多樣復雜的構成元素,而非是“單一性”的意義符號。這種意蘊的多向性主要隱含在作品構筑的外部形式,即形象、情節、結構、語匯等各種組構中,這些外部形式是平面的.單一的,而它所包容的意蘊卻是多層的、動態的活體。它包括人的愿望、志趣、情感、意緒、精神、思想等一切內心生活,是隱蔽在作品藝術生命體內的活生生的精魂。黑格爾曾經指出;“藝術作品應該具有意蘊。它不只是用了某些線條、曲線、面、齒紋、石頭浮雕、顏色、有調、文字乃至于其它媒介,就算盡了它的能事;而是要顯現出一種內在的生氣、情感、靈魂、風骨和精神,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意蘊。”(《美學》)明代謝榛在《四溟詩話》中亦作過精辟論析,他認為作詩“忽立許大意思,來之以句則署。辭不能達,意不能悉。譬如鑿池貯青天,則所得不多;舉杯收甘露,則被澤不廣。此乃內出者有限,所謂辭前意’也。或造句弗就,無令疲其神思;且閱書醒心,忽然有得,意隨意生,興不可遏。人乎神化,殆非思慮所及。或因字得句,句中韻成,出乎天然,句意雙關。若接竹引泉而潺瑗之聲在耳,登城望海而浩蕩之色盈目,此乃外來者無窮,所謂‘辭后意’也。”謝榛對意蘊的這段著名論述,清楚地說明文學意蘊是由外物即作為審美,客體的生活所感發,是由生活、外物所觸動的一種感悟和理思。他抓住了文學意蘊的本質,從詩創作的角度揭示了意蘊生成的規律。因此,我們不可把文學意蘊視為某種抽象、簡單的概念,用知性化的概念來代替文學意蘊的發掘。而應該從作家的個體情感、所處的時代精神及其共性審美意識,去對意蘊作深層次的品味。
由此可以看出,我們在文學作品的解讀教學中,應力求讓學生藝術地把握意蘊的三個基本要素,即個體情感,時代精神和共性審美意識。只有這樣,才能由淺表到深層地、多向性地解讀文學作品的意蘊。因為凡是優秀的作品的藝術意蘊,無一不是由個體情感、時代精神和共性審美意識的交融來表現的。在解讀中我們發現,有的作品就往往善于以時代精神和歷史意識來客現生活,或從現實的角度剖析歷史,或從歷史的角度剖析現實,揭示人們深層心理結構中所共有的審美體驗,砥礪人心,叩響人們心靈的琴弦。如范仲淹的《岳陽樓記》就是這樣、作者從眼前洞庭湖的自然圖景著筆,繼而自然地聯想歷史、審視人生,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,使大地自然與歷史世故疊合,社會風物與個人沉思交織,外物的美與內在的美融注,于自然與人生、歷史與社會的藝術同構中生發出一種深層意蘊。流露出對世相人事的關懷,飽含著對歷史現象、生命價值和人生真諦的詮釋,揭示了人們心理深層結構中所共同潛有的一種高尚品格,。從而誘發讀者的理性思考,富有引人透視生活深層和啟迪心靈的審美價值。
文學作品的解讀是一種審美的藝術活動,它在審美感知的閱讀活動中展開,又時刻融會著審美想象、審美情感以達成審美的理解。作為一種闡釋,這種閱讀依據于文本與讀者之間的相互作用,在這種相互制約和作用中建構審美對象,實艦藝術作品的“意蘊”。因而它排除了那種無限制約、隨意的意義闡釋,而堅持每一閱讀所進行的文學闡釋都有特定的具體化的歷史語境、形成方式和審美準則。都有其社會的文化的約定性。所以姚斯指出:“一部文學作品;”并不是一個自身獨立、向每一時代的每一讀者均提供同樣觀點的客體。它不是一尊紀念碑,形而上學地展示其超時代的本質。它更多的像一部管弦樂譜、在其演奏中不斷獲得讀者新的反響,使本文從詞的物質形態中解放出來,成為一種當代的存在。”這就是說,我們可以去追尋文學文本誕生時的歷史狀況,但追尋本身就已包含了文學作品的今天、于當下、與此一閱讀者的無法分割的聯系。也正是因為它與今天的聯系,歷史上的作品才有了意義。也因為它與今天的聯系,它才在不斷更新的閱讀中生成著永不完結的意義。因此,也可以這樣說,每部作品的意義,實際上是閱讀史上無數讀者建構的意義的群集。這種意義的群集,不是作品意義的簡單疊加,而是意義集合的內質。其中有觀念的對立、體驗的差異、時代的變化,但都共同依據此一文本所構成的,既區別于文本文區別于任一讀者的意義世界。
有人說,一部《紅樓夢》的歷史性閱讀就是歷代《紅樓夢》閱讀的意義史。”這話的確不假。僅從主題看,《紅樓夢》的歷史解釋性閱讀,在其第一個讀者理解之后便構成了一個接受之鏈。這一意義史形成了后繼的歷史閱讀語境,任何一次歷史性閱讀都將匯入這一意義群集,并隨時代范式的不同,調整或部分改寫各自的意義群集的內質中的含量和位置。
每一讀者具體的閱讀,都有各自注重的焦點、閱讀程序和閱讀方法。這是因為,每一讀者的前理解,包括:審美理想、藝術水準、文學觀念、閱讀目的等方面都是各不相同的。我們對于文學作品的讀解教學,就是要在豐富學生前理解的同時.讓他們對每一部(或將)文學作品歷史性閱讀意義群集把握的基礎上,捕捉住作品的深層意蘊,即作家個體對生活的獨特審美發現。一般說來,文學意蘊不是人云亦云的平庸識見或粗糙世俗觀念的詮釋,而是作家觀照人生透視社會與自然的獨特審美發現和認識,是具有美學價值的思想和智慧閃光。因此,在文學作品的解讀中,我們特別要引導學生去體味作家融注在形象中的思想晶體。比如,蘇軾的中秋詞《水調歌頭》,千余年來,人們對它的品析與解讀成將果席,可謂“汗牛充棟”。它之所以成為千古不衰的絕唱,主要就在于這首詞中融貫著一種超俗、閃亮的藝術意蘊。面對著月亮清澈明凈的自然稟賦,詩人沒有泛泛引申,而是想象自己獨居在月宮這個高逸清寒的妙景而發出感慨:“我欲乘風歸去,又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。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間?”其意蘊獨特新奇,超塵脫俗。前后半闋生發的意蘊更是獨異清麗雋逸:“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。但愿人長久,千里共蟬娟!”古往今來的讀者賞讀這首詞,無不是把心靈全部投注在其意蘊上去傾聽蘇軾的脈脈心聲,徜徉于他所展現這個奇瑰世界。這顯然是因為融注在這首詞的藝術肌體內的意蘊,是獨特的審美發現。它完成了兩種超逸:它超逸了自然形態、超逸了世人對于特定對象的習慣思維和平庸之見。所以,它具有不朽的審美價值和永恒的藝術生命力。
由此可見,文學意蘊的發掘,必須投注整體感受而多方觸摸它所具有的這種發現性審美特征。只有藝術地把握這種審美特征,才能真正揭示文學意蘊的深層性和審美價值。可以說,文學意蘊解讀分析的目標就在于考察它是不是獨特的審美發現、超俗閃亮的思想和具有創造性的審美價值。不過,這種觸摸不是一蹴而就的。它需要反復品賞、研讀,從繁復的意蘊中找到只有文本才具有的獨特審美發現。比如,宋楊萬里的《初入淮河四絕句》詩其四:
中原父老莫空談,逢著王人訴不堪。卻是歸鴻不能語,一年一度到江南。
對于這首小詩,請名家有不同的讀解:
其一:錢鐘書先生在《宋詩選注》中嘗言,淪陷中的北方人民向南來的使者訴苦也沒有用,倒不如不會說話的鴻雁,能夠每年從北方回南一次。來人對中原的懷念,常常借年年北去南來的鴻雁來抒寫,總說這一類的話。“自恨不如云際雁,南來猶得過中原!”“何許中原惟雁見!”楊萬里反過來寫中原父老向往南宋。
其二:周汝昌先生《楊萬里選集》注云,遺民父老,淪陷已久,好容易看到從故國來的人,偷偷訴說亡國生活之不堪慘痛,─但有什么用呢?還不如大雁,倒能年年回故國一次,而父老們則永遠淪陷于敵人了。
其三:鐘振振先生在《中國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》中說,“中原父老”之所以“逢著王人說不堪”,難道
真的是“向往南宋”,視南來為“故國”,希望“回故國”嗎?非也。設身處地,推己及人,我們不難想見,他們所盼望的是南宋朝廷能早日興師北伐,恢復神州,使他們早日從金人的奴役下得到解放。正如范成大《州橋》詩所云:“州橋南北是天街.父老年年等駕回。忍淚失聲詢使者,幾時具有六軍來?”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楊萬里不會不了解這一點。因此,其詩旨別有所在。
那么,究竟怎樣讀解這首詩,它的主旨是什么?事實上,我們只要從整體上把握詩的獨特審美發現,考察它超俗閃亮的思想,就能爬梳出詩人在詩中所表現的真情實感,從而在更深的層次上理解它的主旨。
淳熙十六年冬 ,楊萬里奉命去迎接金廷派來的.“賀正使”(互賀新年的使者),這是他進入淮河后觸景傷懷所寫下的絕句。絕句共四首,主要寫詩人對宋、金以淮河為界并以侄、叔相稱的“意不佳”的心情及其對造成山河破碎的南宋朝廷的譴責。全詩的感情基調是“人到淮河意不佳”,其原因是”“中流以北即天涯”。所以,這首詩的意旨,亦在對南宋朝廷的茍且偷安、涂炭生靈的丑惡行徑的不滿和譴責。他的意旨同范詩是一致,只不過范詩是正話正說,楊詩是正話反說,藝術手法不同罷了。
從字面上看,此詩儼然是訓斥的口吻:中原父老們,你們不要說廢話了,不要一遇見南宋的使臣便訴苦,說自己不能忍受金人的奴役─既不能忍受,為什么不投奔南宋呢?倒是那不會說話的大雁,一聲不吭,年年都到江南來哩!這邏輯是荒唐的,中原父老不像大雁那樣有翅膀能飛,他們怎么過得了金人重兵把守的封鎖線?但正是這荒唐的邏輯,使得此詩具有震撼人心的弦外之音,辛辣異常的諷刺意味;朝廷偏安江南,與金人劃淮而治,不思北伐以收復失地,拯救中原百姓于水火,如此辜負神州父老的期望,愧也不愧?全詩在反說的荒唐邏輯中,顯現出了它獨特的審美發現,給人以很高的美感享受。
From:《中學語文》2000年第11期(總第251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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